格桑顿珠:西藏神经外科破冰者

时间:2025-08-15 10:48:23点击:15健康头条

(健康时报记者 侯佳欣 王宁 张瀚允)“格桑大夫,您在吗?”

夏日午后,阳光在地板上投下几点斑驳。西藏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党委副书记、院长格桑顿珠刚回到办公室坐下没多久,门外就传来了几声淳朴的询问,紧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,几个身着藏装的村民站在门口,眼神里带着期盼和些许局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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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月26日,格桑顿珠(左)走进病房,与年轻医生们一同查看病人情况。王宁摄

格桑顿珠抬头,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。他清了清嗓子,用流利的藏语应道,“请进。”

其实,这些藏族同胞大多是第一次来,并不认识他,但是村里早就传开了:要是赶不上医院的门诊,可以直接去院长办公室找他,准能找到人。来的患者多了,格桑顿珠索性在屋里装了一盏阅片灯,方便随时查看片子。

格桑顿珠的人生轨迹,就像一条绕着高原盘旋的河流。从定日县珠峰脚下的一个偏僻小山村,走到上海,再去到北京,最后又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。有人问他图什么,他望着窗外的雪山说,“这里的神经外科太缺人了,我想在这里打造一艘‘高原神经航母’。”

伴随着西藏自治区医学的发展,格桑顿珠所领衔的神经外科也在这片雪域高原破冰生长。几十年过去,从几张病床到专病科室,再到如今能成功破解疑难;从一个人带着年轻医生摸索,到培养出一支能独当一面的团队……格桑顿珠用日复一日的坚守,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原上,浇灌出一座独属于西藏神经外科的花园。

唯二被录取的山间少年

“格桑顿珠同学,你已被上海医科大学录取,请尽快领取录取通知书。”1993年8月的最后一天,格桑顿珠收到了日喀则市教育局发来的电报。

那一年,他所报考的上海医科大学,在西藏只招收两名学生。这封录取通知书,也成为了格桑顿珠医学之路的起点。

20世纪末,西藏每天仅有两三趟航班进出藏,不懂如何买机票的格桑顿珠花了一个星期才买到机票。飞往成都后,他还要再坐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硬座。

“临床医学招5个班,单是我们班就有一群状元,不努力不行啊!”格桑顿珠至今仍记得初入校园的震撼。当大学英语课本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出现在面前,他逐字辨认,you、me、food……整本书里,他只认识这些最基础的单词。

“上课也是,一开始能听懂百分之四五十就谢天谢地了!”格桑顿珠笑着说,“但我总想着,全班就我一个藏族学生,绝不能给西藏人民丢脸。”医学院从不缺勤奋的人,更不缺既聪明又努力的人,他唯有付出百分之两百的汗水,才能在这片学霸云集的天地里争得一席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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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桑顿珠(右三)解剖课上和同学们的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
五年寒窗没有辜负这份执着,格桑顿珠的各科成绩始终名列前茅。本科毕业时,上海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正是就业市场的香饽饽,绝大多数同学都顺理成章地留在上海。格桑顿珠也曾和父母透露过留沪的念头,却被父母坚定地驳回:“你是***花了很多钱给西藏培养的,必须回来。”

1998年的那个夏天,上海火车站的蝉鸣格外响亮。格桑顿珠与同窗相拥告别,转身踏上了返回西藏的路。车轮滚动的瞬间,他知道,自己与这片土地的约定,从此刻开始兑现。

“北京不缺我这一个博士”

西藏,这片离太阳最近的土地,湛蓝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,飘逸的白云与连绵的雪山交相辉映。然而,与这极致风光形成强烈反差的,是这里曾经极为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。

“我是最后一届分配就业的,当时直接分到了西藏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。”格桑顿珠轻轻摩挲着手指,像是在触碰那些遥远的时光,“多亏了上海等地早早就来援建,那会儿二院的条件在当时已经算好的了,但和现在比起来,还是天差地别。”

1998年,全国对口援藏刚刚开展4年,一切都还在蹒跚起步。轮转一年后,格桑顿珠被分到了外科。被问及当时的情况,他眼里泛起复杂的情绪,“就说脑血管疾病吧,在我们这儿,这是再常见不过的疾病了。可那时候,医疗设备缺得厉害,有时候就连给病人明确诊断,都成了一件难上加难的事。”

格桑顿珠告诉记者,“在1994年以前,西藏连一台全身CT机都没有,与内地相比落后15年以上。诊断都难,治疗更是无从谈起。”

“在医院见多了因医疗条件受限而造成的遗憾,我对从医的意义有了愈发深刻的认识,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,更关乎生死。”格桑顿珠暗下决心,一定要走出高原进行深造,学成后再回来建设这片土地。

2002年,他终于如愿考上硕士研究生,师从中国科学院院士、国家神经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主任赵继宗,主攻神经外科专业。2007年,他又考取了博士研究生,第三次走出西藏求学。而当时,西藏还没有一位外科博士。

\7月26日,格桑顿珠在手机上查看患者片子。王宁摄

37岁那年,格桑顿珠博士毕业。作为履历丰富的医学博士,又是名师门下的弟子,他有大把机会留在北京或其他内地城市发展。导师赵继宗也曾明确表示,若他愿意留在北京,会为他提供帮助。

但格桑顿珠摇了摇头,他告诉恩师,“在北京,多一个或少一个博士无关紧要。但您的一个博士回到西藏,不敢说对整个西藏有多大作用,至少对我所在的医院会有很大推动。”

从救人到救更多人

2014年9月,西藏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独立病区成立后的第三天,一场特殊的手术正在紧张地进行。

一位来自定日县的患者躺在手术台上,他的颅内长了一个巨大的脑膜瘤,肿瘤已经压迫视神经,让他的视力几近丧失。作为主刀医生的格桑顿珠站在手术台旁,身旁是他的导师——中国神经外科泰斗赵继宗院士。这是西藏首例高难度脑膜瘤切除手术。

“手术风险很大,平时西藏的医生不敢做,在北京也属于顶尖专家才能完成的难度。”格桑顿珠回忆道。

手术台的无影灯亮起时,格桑顿珠的手心微微出汗。肿瘤像团顽固的藤蔓,盘绕在重要的神经和血管之间,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患者瘫痪甚至死亡。赵继宗院士站在他身边,调整显微镜角度,两人配合着一点点剥离肿瘤。最终,肿瘤被完整切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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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桑顿珠进行手术。受访者供图

11年过去了,这位患者依然健康地生活在寺庙中,每逢见到格桑顿珠,他总会双手合十:“您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。”

从首都医科大学博士毕业后,格桑顿珠成为西藏唯一一位神经外科博士。回到拉萨时,他所在医院的神经外科仅有3名医生。面对薄弱的医疗基础,他深知肩上的重担。

病人成了他心里放不下的牵挂。一次去北京出差前,病房里未清醒的危重患者的家属含泪拉住他的白大褂:“医生,您什么时候回来?”

出差的几天里,他每天深夜都要接几个长途电话,听值班医生汇报病情,在电话里调整用药剂量。回来后,患者和家属在门口迎接他,忍不住地流眼泪,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。“医生的技术再好,不如让患者觉得踏实。”格桑顿珠说。

在他的努力下,他理想中的“航母”似乎也不再遥远。2014年独立病区成立时,神经外科只有6名医生和19张病床。如今,病床扩到29张,医生虽只增加到7人,却已能独立完成四级手术,一年下来能做100台,全靠“自力更生”。

建成高原上的天坛医院

从医二十多年,格桑顿珠见证了西藏医疗的蜕变。他总说,西藏二院的发展像“追着时间跑”。

他还记得刚工作时,医院的手术室在三楼,检验科在二楼,患者拍个片子得冒着风雪穿梭在楼群间。

如今,连廊把各栋楼连起来,门诊、急诊、药房全在一楼,2~3人间的病房带卫生间,患者再也不用忍受风吹日晒了。

数据见证跨越:2019年全院门急诊量不足10万,2024年已突破17万;学科从14个增至25个,胸外科、创伤外科相继成立;四级手术占比近27%,微创手术占比近40%;曾经连核磁共振都没有的科室,如今,320排CT、血管造影机、高端显微镜一应俱全,硬件水平不输内地的大医院。

硬件和技术跟上了,格桑顿珠的心思又远了些。他正规划着把神经外科从外三科分出来,单独建病区,将来还要成立神经中心,组建血管、肿瘤等功能组,争取在退休前,建成“高原上的天坛医院”。

“西藏的医疗发展,是踩着时代的鼓点往前走的。”格桑顿珠常对人说。今年是西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,他站在医院的连廊里,望着远处的雪山,总想起刚回来时的场景。

他偶尔也会想,如果当年留在北京会怎样?同学们大多成了大医院的专家,待遇比他好得多。但看到几近失明的患者重返经台,看到癫痫患儿开起小店,看到医院的门急诊量一年年往上升,他觉得值。“在内地,我可能只是众多医生中的一个。但在这里,我能看着一个学科从无到有,看着一所医院追上几十年的差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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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桑顿珠向记者展示患者送给他的徽章。王宁摄

他胸前的铭牌上别着一枚徽章,是一位患者按照他的样子画的,说他“看着严肃,心里暖”。格桑顿珠觉得,自己更像高原上的格桑花,不显眼,根却扎得深。他的骄傲,不在论文和头衔上,而在患者含泪的笑容里,在那台常亮的阅片灯射出的光里。

(责编:荆雪涛)